李存引赶到牛首山时,大战已近尾声。原本郁郁葱葱的山林此刻已是一片狼藉。地上满是鲜血,在低洼处汇成触目惊心的血泊。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尸块,断裂的兵器散落各处,在夕阳余晖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儿,令人作呕,就连飞鸟也不愿涉足这片不祥之地,只余一片死寂。纪常春和薛迟在带人围剿犹在顽抗的正道人士。他们身上皆有负伤,但精神振奋,脸上满是大战胜利的喜悦。蔺怀宁则和其他教众一起,在帮忙清点人数,安置死伤者。见到李存引独自一人回来,隐月教众人皆是一喜,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,纷纷高声叫道:“回来了!教主回来了!”正道子弟们面如死灰,彻底失去最后一丝希望。原本顽抗的人此刻也不再硬撑,纷纷向山下溃逃。八大门派来时气势汹汹,退时却如丧家之犬,溃不成军。李存引看着眼前的场景,心中五味杂陈。他蹲下身,轻轻合上一名死不瞑目的隐月教弟子的双眼。和卫庸决战时稳如磐石的手,此刻竟微微颤抖。经历了往昔乃至今日的无数场血仇,隐月教与武林正道的矛盾已然不可调和。若说之前隐月教的扩张之举是为了称霸武林,那么自从李存引执掌隐月教以来,扩张的目的就只是想统一江湖,以战止战,彻底结束这混乱的一切。他站起身,脸上神色已变得决绝,心中的使命感越发强烈。蔺怀宁飞奔过来,眼中满是关切:“怎么样,可有受伤?”他的声音微微颤抖,就仿佛李存引若是受了伤,那简直比伤在他自己身上还要痛苦。李存引轻轻摇了摇头,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,柔声道:“我无事,你呢?”蔺怀宁也摇摇头。他见李存引安然无恙,一时间心如乱麻,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。他与李存引并肩检查战场,心中仍是疑惑未解,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那卫庸竟也不过如此,不是说你们三年前在泰山之巅打了三天三夜吗?江湖上都说那可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。”李存引微微一愣,随即哑然失笑:“那些武林人就喜欢夸张,三天三夜人都要累死了。只打了三个时辰。”蔺怀宁兀自不信:“当真?但有人看到你们三天三夜才下山,这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吧。”李存引忆及往事,笑道:“确实是在泰山之巅待了三天三夜,只不过不是打架。”“那是做什么?”“烹雪煮茶,然后等日出,看云海。那时天气不好,足足等了三天才看到日出呢。”蔺怀宁无语凝噎:“.....那一定是极美的。”他遥想那般景象,只恨当时陪在李存引身边的人不是他自己。“以后我们也可以再去看一遍。”李存引似是察觉到他的心绪,轻轻捧起他的脸,深情凝视着他,“我还有很多事,想和你一起做。”蔺怀宁微微一笑,道:“我很期待。”待战场彻底清理完毕,众人陆续回到分舵内。议事厅中,纪常春正在汇报战况:“本次战役我方死亡七十六人,重伤者一百九十八人,轻伤者不计其数。”李存引点点头,面容沉重,缓缓开口道:“此次得胜,多亏各位兄弟们浴血奋战。传令下去,厚恤死者家属,全力救治重伤的兄弟们。”“八大门派遭此重创,短时间内不会卷土重来,但也需派人密切关注各派动向,一有风吹草动,立刻来报。”他的目光扫过众人:“此次虽胜,却是伤亡惨重,切不可因胜利而骄傲自满。各位需静心反思此战中的不足,日后若再有冲突,尽量减少伤亡。”众人纷纷应和,一时间厅中氛围愈发凝重起来,人们陷入缅怀和沉思之中。李存引忽然展颜一笑,朗声道:“好了,也不急于这一时。今日中秋,大家且开心些,赶紧吃月饼赏月去吧。”听闻这话,众人紧绷的神经这才逐渐放松下来,脸上露出难得的轻松神情。大家相视一笑,随后三三两两结伴离开了议事厅。厅中渐渐恢复了平静,只余下几根尚未燃尽的烛火还在微微闪烁。李存引也从主位慢慢走下来。蔺怀宁正欲迎上前,忽觉心口一痛,仿佛有几千根银针一并扎入,一瞬间竟是呼吸困难,不由自主地半跪在地上,额头满是豆大的冷汗李存引见状脸色骤变,一个闪身来到他身边,蹲下身稳稳扶住他,神情间满是焦急:“怎么了?可是受了内伤?”蔺怀宁张了张嘴,想要说话,却疼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他的脸色愈发惨白,嘴唇也毫无血色,微微颤抖着。李存引心急如焚,快速检查起蔺怀宁的身体,手指在他各大经脉穴位上轻轻按压,观察他的反应。这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,不过片刻蔺怀宁便自行恢复如常,挣扎着起身,露出一个略显虚弱的笑容:“我没事了。”李存引慢慢扶他起身,手指搭在他脉搏上,喃喃道:“奇怪,脉象平稳,也不像是有内伤啊......”蔺怀宁回忆这几天的交手,也很确信自己没有受过内伤。他微微摇头,猜测道:“或许是今日累到了,有些岔气,休息一会儿便好了。”他刚才的模样,确实也很像是练功岔气的表现。李存引依然面色凝重,仔仔细细又检查一遍,方才缓下神色:“嗯,这岔气可大可小,千万不可掉以轻心,还需多观察几天。”蔺怀宁连忙点了点头,不想因自己这一点小状况而破坏了良辰美景的氛围。他面露笑容,轻快地说道:“知道啦,你就别担心了。我们还是先去吃月饼吧,我这肚子都饿得不行了。”“好,都依你。”李存引的目光仍停留在他脸上,眸中有掩饰不住的关心,“不过你要是觉得不舒服,一定要告诉我,别自己硬撑。”两人说着话,缓缓向庭院中走去。夜风卷着桂花香掠过廊檐。月光如水,洒在分舵的庭院中,将一切都染上温柔的银白色。庭院中央数张圆桌错落如星子,杯盏间流转的烛火与天上圆月遥相呼应,将满桌珍馐都镀上暖光。教中弟子们正围坐在桌旁大快朵颐,酒坛倾倒时激起的醇香混着烤肉焦香,直令人食指大动。年轻的弟子最为活跃,他们边吃边比拼酒量,手中的酒杯时不时碰在一起,响声清脆如碎玉。年长者多在埋头吃菜,捻着酒盏望着嬉闹的后辈含笑不语。眼见李存引和蔺怀宁并肩走来,教众们纷纷起身相迎,满院喧闹骤然化作此起彼伏的问好。“教主,今日中秋佳节,您一定要和我们喝一杯!”一位年轻的弟子端起酒杯,满脸热切地走向李存引。许是喝了些酒,众人的胆子都大了起来,周围的弟子们也跟着起哄,纷纷向李存引举起酒杯。李存引微微一怔。他不善饮酒,却也不忍拂了大家的兴,于是接过那杯酒,朗声说道:“好,且以这杯酒敬大家。”说罢,仰头一饮而尽。众人纷纷叫好,声音雷鸣般在庭院中炸开。李存引一口气喝完,辛辣的酒意直冲喉间,他不自觉蹙起眉峰,白玉般的脸颊瞬间泛起绯色。朦胧醉意爬上眼底,那双平日锐利的眸子此刻蒙着薄雾,身姿也随着夜风轻轻摇晃,恰如海棠斜倚、春山欲倾。玄衣广袖滑落半寸,露出腕间冷玉般的肌肤,满院弟子一时竟忘了呼吸,只觉连月色都失了颜色。蔺怀宁皱了皱眉,微微侧身,不动声色地挡住他人视线,心中暗恨那个前来敬酒的弟子。而薛迟乖觉,见状连忙端来一盏茶,低声道:“教主喝点茶醒醒酒吧。”李存引正迷迷糊糊,就着他的手喝了。薛迟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脸,慌忙低下头,脸色看起来竟要比李存引还红上几分。蔺怀宁在一旁看着,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牙。他忽然轻轻扯了扯李存引的衣袖,捂着心口蹙眉道:“我好像又......”“怎么了,又疼了?”李存引一惊,酒意顿醒,慌忙扶住他,焦急道:“可要我为你运功疏导?”蔺怀宁继续捂着心口,柔柔弱弱地说:“不用,只是这里人太多,我有点喘不上气......”李存引立刻道:“那我们去外面走走。”蔺怀宁就等他这句话,连忙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两人悄然离开人群,缓缓往庭院之外走去。他们出了大门,携手漫步在山间小径上,月光将他们交叠的身影拉得修长。山间静谧,只有两人脚步声在静静回响。蔺怀宁心中欢喜,他偷偷侧头看向李存引,只见月色之下,李存引的脸庞线条显得更加柔和,醉意染红的脸颊泛着海棠般的色泽,连呼吸都带着酒香。“也不知小衣他们在望月峰上如何了......”李存引忽然驻足,仰头望着天上圆月,眸中泛起朦胧的柔光,“你看,今晚月色真美。”话音未落,他忽然察觉到蔺怀宁竟在微微颤抖。他神情一变,迅速伸出手臂将蔺怀宁揽在怀中,急切地看着他:“又发作了吗?”“不是,我......”蔺怀宁顿了顿,似有些难以启齿,“我只是害怕月亮。”这回答让李存引一愣,醉意朦胧的眼底闪过诧异:“这是为何?”蔺怀宁总不能说出自己幼时在月圆之夜被灭门的经历,只得含糊其辞:“我也不知,就是,就是害怕。”“好,那就不看。”李存引没有追问,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。他弯腰将人打横抱起,让蔺怀宁的脸埋进自己怀中,掌心轻轻覆上那双湿润的眼睛。月光被他的身影完全遮挡,只余耳畔沉稳的心跳声,一下又一下,驱散着记忆里的寒意。他就这样稳稳地抱着蔺怀宁,一路走回房中。房中灯火摇曳,暖意盎然。李存引的酒劲又翻了上来,脚步踉跄了一下,却仍稳稳将蔺怀宁放在柔软的床榻上。他撑着手臂悬在上方,酒气混着温热的呼吸扑在蔺怀宁脸上:"怀宁......有你在我身边,真好......"话音未落,整个人便跌进蔺怀宁怀中,带着醉意的吻轻轻落在他的脸颊上,羽毛般轻柔。这边一室旖旎,只恨春宵苦短。而同一轮明月之下,也有人满怀萧索,独自一人走在山间。卫庸直至此时方才下山。他行走在山间小道上,脚步迟缓而疲惫,神情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之色。他的思绪飘回三年前与李存引的打斗。世人只道他们不分胜负,他却知那是李存引刻意留手,只为看自己施展出重剑上的九九八十一招变化。彼时,他倾尽毕生所学,却依然无法伤到李存引分毫。最终两人默契地就此停手。卫庸一边深深心惊,一边为找到如此强大的对手而兴奋不已。他强压下内心复杂的情绪,冷冷吐出一句:“三年后定当再来领教。”说罢他拔腿欲走,却见李存引竟直接在草地上躺了下来,姿态随意至极。他奇道:“你还不走?”李存引悠悠地说:“我要等着看日出。”卫庸皱了皱眉:“日出?”“是啊,听说泰山日出绝美,你难道不想看看?”“无聊。”“呵,依你所言,世间之事又有何不无聊?”卫庸冷冷地看了他片刻,不知为何,心中一动,忽然也在他身边躺下了。三天之后,他们终于等到了日出。“快看!”第一缕晨曦照在李存引脸上,他的每一根发丝都仿佛在发光。卫庸有那么一瞬间怔住了,竟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:“日出有什么好看的?你更.....”他的话语戛然而止,将最后几个字强行咽下。“嗯?”“......没什么。”他顿了顿,又恢复到那幅冷漠的模样。回忆至此结束,卫庸眼神暗了暗,喃喃念道:“比翼连枝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