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分舵的危机既解,李存引和蔺怀宁在城中游玩几日,便打算离开。当李存引宣布这个消息时,分舵内一片安静。众人虽有不舍,却也清楚他无法久留。唯有薛迟却如遭雷击,整个人都愣住了。他的眼中盈满难过,嘴唇微微颤抖着,轻声喃喃:“这么快就要走吗......”那声音低得如同风中残烛,瞬间被周围的嘈杂声淹没。送别之日,分舵的教众们都聚集在大门前,薛迟却早早地躲在人群最后。他身体微颤,双手不自觉地握紧,眼中满是眷恋和不舍。但他不敢走到前面,不敢直视李存引的眼睛,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失态。他只能远远望着李存引的背影,在心里默默地想: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?薛迟神情落寞,思绪仿佛又飘回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。那时瘟疫肆虐,流寇横行,某个夜晚一群山贼闯入村庄,烧杀掳掠,全村人几乎无一幸免。幼小的薛迟缩在角落,以为生命即将终结。父母的尸体就躺在他面前,而那群山贼张狂地笑着,讨论要如何虐杀这个孩子。就在这时,只见银光一闪,一柄长刀骤然划破黑暗。薛迟完全看不清那刀是怎么挥动的,只知片刻间,那群山贼已无一个活口。持刀人缓缓向他走来。那人也不过二十岁的模样,一身黑袍,云纹暗绣。皎白的月光落在他身上,银丝流转,眉目如画,宛若神明。那人将他抱起来,凝视着他的眼睛,柔声叹道:“小孩,你父母都死了,今后怎么办呢。”“本想带你回去,但我眼下尚有要事。”那人沉吟片刻,忽然想到了什么,眼睛一亮,“这附近有个道观,想必不会苛待你。”那时薛迟呆呆地窝在他怀里,竟连恩人的姓名都忘了问。那是一个极为温暖的怀抱,薛迟甚至能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,鼻尖还能闻到一种淡淡的草木清香,让他慌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。后来,薛迟用了十年时间才得知那人原是当今隐月教的教主。为了能靠近他,薛迟毅然加入隐月教,凭借着过人的毅力和天赋,在短短半年内就升为副堂主。对他来说,能在隐月教中,能在距离李存引更近的地方,哪怕只是默默地看着他,都是一种幸福。眼见那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,薛迟的眼眶微微泛红,眼中的雾气渐渐模糊了视线,但他却执拗地不肯眨眼,生怕这一闭眼,就会错失李存引最后的身影。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温暖的怀抱,可他生命中的神明,却似乎早已将他遗忘在岁月的长河里。一阵微风吹过,拂动薛迟的发丝,他像是从一场大梦中惊醒,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。他深吸一口气,将一切感情深深埋在心底,如同守护着最珍贵的宝藏,哪怕这个宝藏永远不会属于自己。而此时,李存引与蔺怀宁已快马出了金陵城。天空明澈,白云纯净。两人放缓速度,神情间是难得的悠闲自在。他们笑容轻松,眼中满是对未来旅程的期待。路过官道旁的十里亭时,两人下马稍作歇息。周围草木葱茏,微风拂过,说不出的惬意。就在这时,只见一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过来。她在两人面前停下,歪着小脑袋,一脸天真地仰头望着他们,脆生生地问道:“哥哥,你们是情侣吗?”李存引微一挑眉,这个小女孩的模样和神态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程衣。他语声温柔,面带笑意答道:“是啊。”小女孩颜色一喜,捧出一叠精美的刺绣,眼中满是期待:“那哥哥买一幅鸳鸯图吧。”蔺怀宁听到“鸳鸯图”三个字,定睛一看,这才发现眼前的女孩正是之前在灯会卖给他鸳鸯图的那个女孩。他暗自好笑,心说这小姑娘可真会做生意。李存引并没有伸手去接。他蹲下身子,看着小女孩满身的补丁,微微皱眉,柔声问道:“你这么小就出来卖东西了?你的家人呢?”小女孩目光一转,瞬间泪如泉涌,哭道:“我的家人都死啦。”李存引轻轻叹了口气,随即道:“要不要随我们回望月峰?你可以跟我家小衣做朋友。”小女孩停止了哭泣,歪着头,一脸好奇地问道:“小衣是谁?”李存引微笑道:“是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女孩,你一定会喜欢她的。”小女孩笑道:“好。”“好”字是一个开口音,她刚一开口,口中立刻闪电般射出一枚小针。那小针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,直奔李存引的咽喉而去。李存引大惊,身体以一种近乎极限的姿态向后弯折,险而又险地避过了这突如其来的攻击。那小针深深刺入后面的树干中,顷刻间满枝的树叶纷纷枯萎飘落,枝干迅速干瘪下去,一整个大树都失去了生机。他眼中闪过一丝凌厉,随即身形如电,就要伸手去抓小女孩。可那小女孩身法诡异至极,身形一闪,竟能避开李存引的抓捕,远远地跳开。李存引冷哼一声,正欲再次施展身法去抓她,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。他急忙回头,只见蔺怀宁捂着心口,脸色惨白,一口鲜血喷涌而出。那鲜血竟是诡异的黑色,在地上溅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痕迹。李存引大惊失色,顾不得那小女孩,连忙冲过去扳起蔺怀宁的脸。只见他印堂处浮现出淡淡青色,嘴唇也隐隐发黑。李存引的声音忍不住颤抖起来:“你中毒了!”小女孩在远处尖声笑道:“他买了我的鸳鸯图,中了我的鸳鸯毒。我平生最讨厌情侣,我要让这天下的有情人全都阴阳两隔。”那笑声在空气中回荡,宛如夜枭啼鸣,凄厉至极。说罢,她一边唱着歌,一边幽灵般飘然而去。那歌声远远传来,带着无尽的怨恨:“心上鸳鸯绣不成,人间多是怨与怏......”李存引无暇管她,赶紧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,将里面的药丸一股脑喂给蔺怀宁吃下。这是尕毒炼制的能解百毒的药丸,对付寻常毒药绰绰有余,对其他剧毒也有缓解毒发的作用。当初他在茂城身中蛇毒,就是靠着这个药丸硬撑了几天。如今蔺怀宁吃下药丸,脸色却并未好转,反而愈发苍白,身体也开始微微抽搐。每一下抽搐都仿佛一把利刃,狠狠刺痛着李存引的心。“怀宁,你撑住,我这就带你找大夫......”李存引紧紧抱住蔺怀宁,口中不断低声呢喃,心中却毫无底气可言。他深知,这种剧毒绝非寻常大夫所能应对。而若要找尕毒救治,望月峰路途遥远,以蔺怀宁现在的状况,根本经不起耽搁。他一生纵横江湖,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慌乱无措。就在他苦苦思索时,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。他想起了金陵城郊的沅芷山庄。这是一个隐匿于水泊之中的医药世家,在医毒两道造诣非凡,尤善制毒和解毒,或许有办法可解这鸳鸯毒。可这个念头刚一出现,他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。多年前隐月教内突发瘟疫,众多弟子生命垂危。那时他听闻沅芷山庄研制出一种特殊草药,对该瘟疫有奇效,于是携重金前来求购。但那草药生长条件苛刻,采摘炼制艰难,是家族多年心血结晶,沅芷山庄无论如何都不肯售卖。李存引无奈之下只好强取,双方由此结下仇怨。此番若贸然前去,只怕对方不肯出手相救。但若不去,蔺怀宁就只有死路一条。李存引心中犹豫不决,眼看蔺怀宁状况越来越差,他一咬牙,还是决定前往一试。他将蔺怀宁抱上马背,一路疾驰至沅芷山庄。山庄坐落于一片广袤的水泊之中,底下以圆柏支撑,远远望去竟像是浮于水面。只见建筑古朴,亭台雅致。周围满是奇花异草,吹起香风阵阵。李存引抱着蔺怀宁,走过水面上一座曲折的栈桥,终于来到山庄大门前。他深吸一口气,抬手用力拍打面前两扇朱红的大门。沉重的敲门声在一片静谧中回荡,惊起附近花丛中的几只蝴蝶。门缓缓打开,一个身着青衫的仆人探出头来,冷冷问道:“来者何人?”李存引忙道:“在下李存引,我爱人身中剧毒,如今性命垂危,特来求贵庄救命。”那仆人一听“李存引”三个字,脸色顿时一变,二话不说便欲关门。李存引用脚抵住门,急切道:“当年之事是我不对,但旁人无辜,请你们救救他,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。”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,“至少,请让我见见庄主。”仆人犹豫了一下,还是进去通报了,徒留李存引在门外焦急等待。不一会儿,仆人再次出现,面无表情地说道:“里面请。”李存引心中一喜,赶忙抱着蔺怀宁快步走进山庄。一入庄内,一股醇厚的药香扑面而来,四周药圃整齐排列,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奇异药材。见他进来,正在浇花的弟子们猛然停住动作。有人攥紧手中竹耙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还有几个年轻弟子交头接耳,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声混着药香弥漫开来。李存引只作不见。穿过几道回廊,来到正厅。高悬的《岐黄济世图》下,一位老者正倚着金丝楠木太师椅,鹤发童颜、不怒自威,正是沅芷山庄的庄主莫长风。莫长风眼神凌厉地看着李存引,冷声道:“当年你抢走我沅芷山庄七十三株月苋草,今日还敢上门?”随着他话音落地,庄中弟子早已四下聚拢,呈半包围之势将出口牢牢堵住,满脸警惕与愤懑。李存引抿了抿唇,声音沙哑:“莫庄主,但求您救救我爱人,当年的事我任您处置。”莫长风冷哼一声:“李教主,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。”李存引沉默了一瞬,随即将蔺怀宁轻轻放在一旁的长椅上,然后双膝一曲,重重跪在了地上。他挺直脊背抬头看向莫长风,眼底浮现一抹隐忍的痛意,但更多的是决然。众弟子哗然,一时间议论纷纷,谁都没料到昔日意气风发、睥睨群雄的隐月教主,竟会为一人低头至此,甚至下跪求敌。莫长风眉头一挑,眼中闪过一抹讶色。他缓缓起身,踱步走下台阶,径直走到李存引面前,然后咳嗽一声,竟毫无预兆地将一口浓痰唾在李存引的脸颊上。那痰又腥又粘,顺着脸颊缓缓滑下,黏腻地附着在下巴。李存引却宛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,只是睫毛微颤,神色坚毅如铁,眼底唯有深切的恳求与焦灼。蔺怀宁虽浑身无力,但意识依旧清醒。此刻瞧见李存引受此大辱,只觉得心中一阵剧痛,竟比自己受辱还要令他难受。此时他双唇微动,几欲咆哮:“我不治了!让他起来!”话未出口,李存引便似有感应,反手轻轻一拂,已点了他的哑穴。蔺怀宁喉咙一震,顿时发不出声。他愤怒地瞪着李存引,眼中满是挣扎与悲痛,却又无可奈何。随后李存引再次看向莫长风,脸上那道污痕尚未擦拭,语气平静却无比坚定:“他中了鸳鸯毒,只要能救他,让我做什么都可以。”莫长风的目光如鹰隼般紧紧盯着他,忽然冷笑一声:“哦?若是我想要你的命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