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时午夜已过,万籁俱寂,唯有清冷的月光洒在这片尸骸遍地的骷髅林上。李存引多日赶路,方才又大战一场,此刻放松下来脸上也显出些许疲惫。蔺怀宁觑他神色,便提议在此处将就一晚。江湖人并无甚讲究,野外宿营也是常有的事。蔺怀宁便很有这方面的经验,只是不知李存引是否愿意屈就。李存引原本计划连夜赶路,但此刻或许是离目的地已近,或许是真的累了,他略作思忖后,竟也点头同意了蔺怀宁的提议。蔺怀宁环顾四周,很快寻得一处避风的平地。他手脚麻利地略加清理,随后从自己的包袱中取出帆布与支架,手法娴熟,不过片刻便搭建起一个简易的帐篷。接着他又拿出干净的褥子,仔细铺在地上,而后笑道:“请。”他其实并不确定李存引会与自己同榻而卧,毕竟自己来路不明,出现的时机也太过巧合,李存引对自己心存提防是再正常不过。然而李存引却似毫不在意地直接躺下,甚至很快便阖上眼,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蔺怀宁会突然出手伤他,又或者说他极度自信即使蔺怀宁想偷袭,他也完全能够避过。蔺怀宁暗自惊讶,但也很快躺到李存引身侧。二人距离极近,近到他能清晰地嗅到李存引身上的淡淡血腥味,以及另一种比血腥气还要浓郁的味道。那是一种独特的辛香味,如花香又如松木。蔺怀宁并不知道这是什么香料,只觉得这香味干净清冽,让人仿佛置身于雪原松林之中。他一边闻着这香味,一边静静听着李存引的呼吸逐渐绵长,猜测他是睡熟了,心中不禁泛起些许念头:若此刻偷袭李存引,是否会成功呢?他甚至在心中演练了一遍拔剑出鞘而后刺向李存引颈侧的招式。但他也仅仅是在心中想了想,便将这个危险的念头快速压下。蔺怀宁清楚,绝顶高手对杀气极为敏感,哪怕是在睡梦中也会迅速惊醒。只怕还没等自己摸到青琅剑,便要毙命于李存引手下。蔺怀宁无声苦笑,深知自己此刻不能冲动行事。但这样与仇人共眠一榻,他却也难以入睡。于是,他索性凝视着李存引的睡颜,细细打量起来,思考他会有什么弱点。蔺怀宁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李存引舒展的眉眼,挺拔的鼻梁,以及比常人略小的淡色嘴唇,思绪在这一刻悄然游离。就在他一根根数着李存引浓密的睫毛时,李存引却倏然睁开了眼。那双又大又亮的杏眼看向他,眼中没有一点睡意。蔺怀宁着实被吓了一跳,不由自主地猛吸一口凉气,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。李存引眨了眨眼,慵懒地开口道:“蔺少侠还要盯着我看多久?”蔺怀宁实在不知他是何时醒的,又或者他根本没睡。他心念电转,立刻讪讪地道歉,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,我从未见过…像李教主这般好看的人......方才冒犯了教主实在抱歉......”李存引听闻此言,不禁微微一愣。面前这个少年脸上浮着一层红晕,张皇无措的样子如同一条做了坏事被发现的小狗,煞是可爱。他恍惚间想起,七八年前也有一个少年这般红着脸,对他说过类似的话。爱美之心人皆有之。美好的容貌,对强者而言是锦上添花,能使其威名更盛;对弱者而言却会引来觊觎,从而招致祸端。李存引身为一教之主,底下人见到他皆是毕恭毕敬,又有谁敢当面品评他的容貌?而正道之人无不想杀他而后快,更不可能这般称赞他。但李存引从来都不缺乏爱慕者。他生得好看,这一点他心中自是有数。世间总有一些人将美貌置于万物之上,为了美人,可以不辨是非、罔顾情义,哪怕李存引恶名在外,也心甘情愿地追随他。曾经便有数十名男男女女甘愿为他留在望月峰,李存引一开始来者不拒,但是人多之后,难免有争风吃醋、手段龌龊的事情发生。这让他头疼不已,因而逐渐遣散了这批爱慕者,只留下四名安分守己的男宠陪伴左右。四名男宠已然足够,他并不打算再带回去一个。于是他无奈地叹了口气,故作严肃地沉声道:“此等言语日后请莫要再提,我并不喜欢。”蔺怀宁神色愈发局促不安,仿若一只受惊的小鹿,眼中竟似有泪光闪烁。毕竟还是个少年啊。李存引心中一软,不由自主地伸手揉了揉蔺怀宁的脑袋。那头发柔软顺滑,手感意外的好。他便放缓了语气,温声补充道:“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,睡吧。”蔺怀宁闻言,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,心中暗自庆幸,知晓此次算是勉强应付过去了,李存引并未察觉他方才那一闪而过的杀意。于是他乖乖地应了一声,强自压下内心的波澜,缓缓闭上双眼,不敢再有丝毫杂念,不多时便沉沉睡去。遂一夜无话。第二天蔺怀宁醒来时,李存引早已起身。他的头发已经自行梳理整齐,飘飘逸逸地垂在脑后。身上的黑袍亦是干净整洁,不见丝毫褶皱。春日的暖阳透过树叶的间隙,斑驳陆离地洒落在他身上。蔺怀宁这才瞧得真切,原来他的黑袍之上竟绣有一层繁复精致的鎏金流云暗纹。那暗纹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,华美异常,使得他整个人宛如一位雍容闲雅的贵公子。此刻他正静静地伫立在树下,目光悠远地望向密林之外。他左手仍在轻巧地拨弄那条手串,珠子在他指尖流转,发出轻微的咔哒声。蔺怀宁望着他的背影,心中莫名涌起一股复杂而奇异的情绪。一想到他今后将会亲手杀死这般矜贵且强大的人物,他就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战栗。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狂热,故作慵懒地打了个哈欠,以一种刚刚醒来的迷惘语气和李存引打了个招呼。李存引淡淡地应了一声,然后道:“我尚有要事在身,便在此处分别吧。”此乃知会,并非商量。但凡他心中已有主意,便不会和人商量。蔺怀宁一下子着急起来,心中暗暗叫苦。按他的设想,自己既与李存引的那个白月光嬴舟长得有九分相似,且又出手救了他,李存引自会带他回隐月教才是。然而李存引见到他时却没有丝毫情绪波澜,这实在令他大感意外。他不得不怀疑是清虚长老和辜蓬瀛的情报有误,抑或是李存引竟如此薄情,已经忘了这个白月光。但他自是不能这般直白地质问李存引。他只是作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情态,目光恳切地望向李存引:“可是......我实在很想与你同行。”李存引似是轻笑一声,然后漫不经心地问道:“你可知为何我一直独来独往,身边从不带人?”蔺怀宁茫然地摇摇头。他之前看过的资料中也提到了这一点,当时他便觉得诧异:难道隐月教的教主竟如此没有排面?李存引冷哼一声:“像昨晚那场伏击,于我而言可能每日都会发生。与我在一起便会随时遭遇危险,带多少人,死多少人。”蔺怀宁这才恍然大悟。他本想说自己武功很好,绝不会拖累李存引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戏过了,毕竟才与他相识一晚就这般死缠烂打,只怕会引得他厌烦,更怕他对自己产生怀疑。故而,尽管他心中万分不情愿,却也只能无奈地与李存引分别。同时他仍不忘作出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,幽幽叹道:“只此一别,却不知何日才能再次相见。”李存引淡淡地道:“江湖渺渺,有缘之人总会再见。蔺少侠不必惋惜。”于是两人就此作别。蔺怀宁望着李存引骑上那匹白马扬长而去,衣袂飘飘,发丝飞扬,心中竟真感到怅然若失。但他随即冷静下来,暗自想道:此处离望月峰尚有一段距离,他应抓紧时间再创造一次偶遇,定要让李存引带他一起回望月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