骷髅林,白骨地。骷髅林是到望月峰的必经之路,而望月峰正是隐月教的总舵所在之处。隐月教除总舵外尚有百余处分舵,分散在中原各处,势力极为庞杂。李存引每隔一段时日总会下望月峰,亲赴各处分舵处置诸多事务,因而正道联盟打探到消息,掐着时间准备在此伏击他。其实此前也有过数次类似的伏击,只不过李存引武功冠绝武林,实在是难以伤他分毫。而这片骷髅林,树木浓密,影影绰绰,尤其到了晚上还会有浓雾升起,正是杀人伏击的好地方。一些山匪流寇往往喜欢在此处截杀路人,因而林中遍地白骨,阴气缭绕。蔺怀宁隐在最高的一棵树杈间,望着底下各门派的子弟排兵布阵、重重埋伏。此处不仅汇聚了二十余名江湖中一等一的顶尖高手,更在地上撒满倒刺,树丛间密布铁网,可谓是机关算尽,万事俱备,只等那李存引自投罗网。可是李存引何时到来呢?众人一直从下午等到晚上。明月初升,给骷髅林镀上一层惨淡的冷光。林中升起乳白色的浓雾,连月光也透不进来,底下的一切埋伏都看不分明。蔺怀宁缓缓垂下眼睛。他不想看到月亮。或者说,他畏惧月亮。宁安剑派被灭门的那天晚上,也是这样的月光,惨白而冰冷,一视同仁地为凶手照明,也为幸存者引路。当时年仅七岁的蔺怀宁抬头看向天空,那轮满月中有一些阴影,明暗交错间竟仿佛一张诡异的人脸,紧紧盯着他这个漏网之鱼。自此之后,无论是满月弯月,在蔺怀宁眼中都会幻化成那恐怖的人脸,他便再也不敢看向月亮。将将到了午夜,众人方才听见远方传来马蹄声。蔺怀宁精神一振,极目望去,就见清泠泠的月光下,一人一骑如流星赶月般,正朝着骷髅林飞驰而来。那人一身玄衣,与浓重夜色融为一体。胯下白马神骏非凡,疾驰而过之处,惊起寒鸦无数。那身影逐渐近了,放慢速度进入这片骷髅林中。密林中不便骑马,那人索性翩然跃下马背,牵着缰绳慢悠悠地走过来,漫不经心如闲庭信步,似乎浑然不知自己正在逼近危险。这人便是那令江湖闻风丧胆的李存引吗?蔺怀宁暗自想着,不觉绷紧了神经。就在此时,埋伏在树丛中的武林子弟忽然出手!刹那间,寒光闪烁,各式暗器如雨点般向那玄衣人倾泻而去。只见暗器上闪着幽暗诡异的光泽,显然淬有剧毒,沾身即亡。这些暗器交错纵横,编织成一张密网,封死了那人上中下三路。那人却似早有察觉,早在暗器发射的瞬间便向半空中跃起。与此同时,他不知从何处掣出一条火红色的缎带,手腕轻抖,红绫于空中划过数道优美的弧线,转瞬间便将大部分暗器裹于其中。而那人身形腾挪间,以一种刁钻至极、匪夷所思的角度,避过了剩下的暗器,随后如一片羽毛般轻盈地飘落在地。在他还未落地之时,便有五名早已埋伏多时的武林子弟手持兵刃从四面八方疾冲而出。那人不慌不忙,只单手一甩红绫,便将裹于其中的暗器通通返还给这五人。这几人自是没有他那般高明的身法,仓促躲避间难免沾上了几枚剧毒暗器,当场扑倒在地,气绝身亡。其余江湖豪杰见此情形,纷纷怒吼,从藏身的树丛间竞相跃出,执刀持剑、携枪带棒,一起攻向那人。那人纵声长笑,手中红绫舒展翻飞,竟是无人能近他身前三寸,而他却寻隙又放倒几人,或是用红绫缠住他们脖子绞断颈骨,或是红绫上带着凌厉内劲如鞭子般抽打过去。他的招式轻盈灵动,红绫似火流霞,仿佛那不是杀人器,而是一件艺术品。他也不是人屠,而是舞者。越舞越烈,越舞越艳。他仿若天地之间一只翻飞的火蝴蝶,将漫天浓雾硬生生撕裂一道口子,清凌凌的月光便落在他身上。蔺怀宁隐匿于树杈之间,将这场激战尽收眼底,不禁看得痴了。如此优美的身形,如此狠辣的杀人手法,皆是他生平首次得见。若不是与此人有深仇大恨,他几乎要拍掌叫好了。顷刻间,那二十余名高手已有大半倒地不起,生死不知。剩下几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,忽有一人骤然跃起,苍鹰扑兔般朝着那人扑去。那人手中红绫一抖,瞬间缠住他腰腹,欲将其内脏震碎。然此人竟似早有准备,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拼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红绫一端打了个结,竟是以牺牲自己性命为代价,成功逼得李存引凌厉的攻势为之一缓。另有一人趁此时机,已逼进李存引身前三寸,手中长剑直指他咽喉。那红绫一时收不回来,而李存引并无其他兵刃。他当即弃了红绫,双掌一拍,竟直接以空手接白刃的手法夺过那人手中长剑,随即反手刺穿了他的胸口。但那人在濒死之际,竟然死死抱住李存引的右腿不肯撒手,任凭李存引一脚踹断他脊柱、震碎他内脏,也绝不让李存引移动分毫。就在此刻,一张巨大的铁网如乌云压顶,从树顶之上骤然坠落,直向李存引当头罩去。这原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连环计,看似天衣无缝,然而面对武功高绝的李存引,真的能奏效吗?答案无人知晓,只因变故陡生。只见最高的树梢间,一道人影如鹰隼般疾飞而出,手中长剑清冽如水,剑光一闪之间,便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挑开了那张沉重的铁网。蔺怀宁轻盈落到李存引身旁。他手中长剑通体青碧,泛着锋锐无比、削铁如泥的森寒光泽,剑柄上一颗翠色宝石光华流转。这正是他的佩剑青琅剑。只见蔺怀宁手腕轻转,挽出一道剑花,将青琅剑利落地收入鞘中。他目光冷冽,正气凛然地对那些尚自存活的武林弟子说道:“你们这样巧设暗算、以多欺少,实非正道所为。”那几人互相看了看,皆流露出功败垂成的愤怒之情。其中一人大声道:“小子,你可知此人是谁?此人乃是魔教教主,举世得而诛之!你今日救他,那便是与魔教沆瀣一气!你当真想背上这个骂名?”蔺怀宁冷笑一声,话语间满是不屑:“管他是谁。我蔺怀宁做事向来随心所欲,但求无愧于心,又何须在乎他人评说。”此时李存引已经踢开脚边的尸体,从怀中掏出一块素白的手帕,从容优雅地擦拭起手上和脸上溅到的血迹。他左手腕上戴有一串珠子,大小各异颜色不一,其中有一颗灰白色的格外硕大醒目。待血迹擦拭干净,李存引便将那串珠子握于掌心,手指熟稔地拨弄着,珠子相互碰撞,发出轻微的“咔哒咔哒”声响,在这寂静的骷髅林中,显得格外清晰。他一边悠然地盘弄着珠子,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蔺怀宁与这几人对话,嘴角微微上扬,流露出些许笑意。蔺怀宁看似和那些人唇枪舌战,实则一直暗中观察李存引,见到那缕笑意,顿时安下心来。他之前用了三个月时间仔细研究过所有关于李存引的情报,知晓其性情孤傲,故而此时他刻意使自己的言语贴近李存引的脾性,以求能博得他的一丝好感。那几名武林子弟见此次刺杀已然无望,遂撂下几句狠话,随即便满心不甘地悻悻离去。李存引亦未加阻拦,任其离开,似是并无赶尽杀绝之意。不过片刻,偌大的树林中就只剩下蔺怀宁和李存引二人,以及地上的十余具尸体。蔺怀宁这才缓缓转身直面李存引,仔细打量之下不由大吃一惊。他之前所看的情报显示,李存引十八岁接管隐月教,如今已年近三十。此人手段狠厉,杀伐无端,在短短几年内就让隐月教迅速崛起壮大。蔺怀宁原以为如此人物定是威严赫赫、英姿勃发的样貌,却不曾想他容颜昳丽,仿若一位风姿绰约的绝世佳人,眉梢眼角皆带着几分成熟的风情。然而他一双黑眸冷若寒潭,一身玄衣更是衬得他凛凛不可犯,孑然独立间自有一种孤高傲世的气势,任谁也不会认为此人柔善可欺。李存引显然对蔺怀宁这般打量颇为不喜,微微蹙眉。蔺怀宁见状,立刻移开目光,向他拱手一礼。李存引便含笑道:“还未感谢阁下救命之恩。”他笑起来时,那种凛冽的气势便消散许多,一双杏眼微阖,竟显出几分温柔。蔺怀宁亦回以微笑:“我只是路过,见这些人在此处设下埋伏,一时好奇才留下观看。但是凭阁下身手,即便我不出手相助,想来亦不会有性命之忧。所以不必言谢。”对于李存引这等绝世高手而言,此场截杀虽来势汹汹,看似危机四伏,实则却并不高明。他这话说得坦然,倒是让李存引微讶。他略一挑眉,问道:“那阁下为何又出手相救?”蔺怀宁神色诚挚,情真意切地说道:“一时情急,还请原谅我的莽撞。”李存引不禁失笑。他在位多年,遭遇暗杀伏击无数,却是第一次被人相救,心中也说不出是何滋味。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率真爽朗,因而对他颇有几分好感。于是李存引盈盈笑道:“适才他们的话你也听到了,你当真不怕我是魔教中人?”他虽是面带笑容,眼中却无甚笑意,而是紧紧盯着蔺怀宁,仔细观察他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。似乎只要蔺怀宁的回答稍有不妥,就要将他当场杀死。蔺怀宁心中凛然,表面上却是轻松地洒然一笑:“魔教又如何?他们只不过是行事作风离经叛道,便被那些正道人士斥为魔教。依在下看来,这些所谓的正道中人,倒有许多行径连魔教都不如。”他此番话直白无畏,倒是令李存引心中甚悦,表情也舒缓下来,抚掌感慨道:“没想到正道之中竟也有如此明事理之人!”蔺怀宁适时流露出一丝疑惑之色,佯装不解地问道:“难道阁下真是魔教中人?”李存引双眉一扬,脸上显出几分傲然的神色,衬得他面容愈发明艳动人:“不错,我便是隐月教教主,李存引。”他说完这话,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蔺怀宁,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。但蔺怀宁只闪过一瞬惊讶的神色,随之便冷静下来,沉稳地说道:“难怪阁下武功卓绝、气势不凡,原来是隐月教教主,失敬了。在下蔺怀宁,乃是一介游侠。”鲜少有人在听到李存引的名讳后不流露出惊慌畏惧之色。李存引微一挑眉,对这个少年愈发感兴趣了。